白首如新
不太想放玖,放了情感会变味,不放又显得不够明白……诸君自己斟酌看不看吧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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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壹.
今冬又是暴雪,洋洋洒洒,覆没了房宇,埋葬了娇花。
金凌披着大氅,倚在廊下折冰凌玩。晶莹柱锥中流淌着纯粹,涣然欲滴。将出的太阳光细细投在上面,折出五光十色。比雨后彩虹绚丽精致的多。他不由舔了舔,凉丝丝,水润润,是沁人心脾的冷意。
碎雪从房檐上簌簌滚落,被风扬到金凌脸上,极快的化成水珠儿。他哈出口白气,翻滚纠缠着散入空气。
挪进屋里的雀子啾啾叫了起来,金凌烦躁的踹了一脚栏杆,大块雪塌下高台,化入满地银白不见踪迹。
金凌抹了把脸,快步回进芳菲殿。
蓝愿正在等着他。
烟斜雾横,浓郁芬芳在殿中角角落落缭绕,呛得人胸闷气短,难以呼吸。金凌做了宗主后突然开始喜欢用这样靡丽味道,雍容懒散,连他本人也变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寻常蓝愿来找他,金凌都会带他去园子,或者找个亭台,几乎不许他进正殿。金家人也不敢进去,怕被香气熏得无法呼吸。那味道凝聚在兰陵上空,团团亭亭,几乎成了车盖样厚厚的云。
蓝愿还是那身披麻戴孝打扮,与一室奢华格格不入。好在他是个水般温和沉静的人,在什么地方出现也不显得畸突。
金凌冲进屋,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,转而又道:“也不知道给你看座儿,金麟台的下人当真该整治了。”
蓝愿勉强扯了扯嘴角:“有多要紧,何苦罚他们?”
闷香被金凌带进来的冷气吹得乱晃,蓝愿觉得头疼微微减轻了些。金凌拉他坐下,翻出茶具,娴熟的烧水,捣开茶饼,行云流水,赏心悦目。
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。蓝愿一直以为他喜欢痛饮烈酒。自从金凌学会喝酒,但凡聚会解决掉最多佳酿的总是他。
从没见过他如个世家子弟风花雪月,反倒像是江湖游侠,随心所欲,天下为家。现在他做起了世家公子该做的事,却有些显得碍眼了。
好在蓝愿是有容乃大的,喜好这种随时会变的东西,他从不过问。
茶水很快翻滚起白沫,金凌抓了把冰糖扔进去。蓝愿眉头一跳,眼看他又加了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进去,这还哪里是茶,明明就是一壶糖水。
金凌把茶推给他:“尝尝看,我新调的,味道很不错。”
蓝愿不大敢伸手去接,金凌变了神色:“我闭门半月才做出来的好东西,献宝似的第一个给你尝,你既然不要!阿愿……”
蓝愿也变了神色:“你半个月闭门不出,就是在做这个?”
金凌点头。
蓝愿张口结舌,只好捧起茶水抿了一口。暖意霎时传遍全身,浓重苦味泛着微微的涩,还有点酸。真是极其微妙的难喝。
比蓝家苦得吓人的茶汤还糟糕。
一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东西最后全进了金凌的肚子,他打了个哈欠:“哎,困死了。”
太阳刚刚整个挂到空中,清淡金层惊醒只胖雀子,冒冒失失闯进芳菲殿。金凌把它拎起来,随意拨弄拨弄喙子,吓得雀儿毛都瑟缩起来。金凌无声的笑笑,抬手一扬,把它扔到屋外。
雀儿在空中踉跄,挣扎着直直摔向地面。蓝愿倏地站起身冲出去。
高台下,银白一片,褐团栽进厚厚雪堆里,扑腾着挣扎出来,抖抖身子,又闲闲的蹦跳起来。
蓝愿回头,金凌正倚在雕花梁柱旁,头搁在花团锦簇下,像头上戴了顶花冠。
兰陵冬日真冷,这些花却开得娇艳妖娆。蓝愿一时便生出了恍惚。
相识过千百朝暮,吟过诗,和过曲,交了心,蓦然回首,那人却突然如此陌生。
浓郁芬芳推推挤挤向屋外涌动,蓝愿与金凌有十数步距离,看不清他的表情,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笑意。
“我要做一件鬼斧神工的大事呢。”
蓝愿干巴巴道:“阿凌,人死不能复生,你别太伤心,身子要紧……”
金凌打着哈欠打断他:“哎,困死了啊。”
他乜斜着眼,歪着头看过来。凌厉眼角下有一丝艳红,刷的一道扬进发鬓里去。宝石连缀出的发冠两侧坠下旒珠,叮珰作响,一下一下漾开在芳菲殿偌大明堂。
“你还是这么爱瞎操心。不如嫁过来算了,正好名正言顺的管管我。”
金凌步子打飘儿,虚虚浮浮游进后堂。
竟然就去睡了。
蓝愿下意识的应了声好,却连个鬼影子都看不着了。
案牍上卷宗堆积如山,灰尘碎碎滑落。蓝愿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,听见耳后,挂在殿前的娇雀唱了起来。
阳光慢慢铺满芳菲殿厚重华贵的地毯,映亮空荡荡的殿堂。
蓝愿恍恍惚惚,想起金凌今冬才要加冠。
年关早过,已入春了。
春困,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。
[贰.
“有什么关系?谁不知道我任性惯了,你家蓝老先生会理解我的。”
金凌一条一条整理袖口的褶子。这是件新衣裳,头一次上身,袖口缝的太繁杂,一不小心就簇到一处去。
显然太长太重太滑的料子是单手不能驾驭的,金凌理了好半天,还是乱七八糟,甚至比一开始还要难看。
蓝愿叹着气,接替了他的工作。
小宗主根本不会这样琐碎事情,自然乐得有人替自己效劳。
纯白大袖上绣满了牡丹,锦绣绮丽又脆弱不堪。这样衣服只适合坐在高高殿堂上,矜持的点一点头,批几本文书。
一褶一褶,很快理上衣领。金凌原本看着窗外一只蓄势待发准备进攻的猫儿出神,这时突然扭回头来:“哎呀,阿愿真是贤惠呢。”
蓝愿的脸不可控制的红了起来。
金凌轻笑着,手却捏起案上的一颗葡萄。硬硬的,吃一口要酸倒牙。
猫儿卯足力气,腾身猛扑,眼看那胖胖的鸟便要丧生于尖牙之下——
那鸟却歪了歪身子,直挺挺栽倒在树下。
猫儿一头装上树杈,喀拉拉一阵碎响,狼狈的顶着树叶爬起来,抖着毛扒拉狼藉。
鸟尸旁有颗小葡萄,滴溜溜打转。
金凌险些笑出声来。
“阿愿嫁给我吧,嗯?”
蓝愿淡淡道:“好。”
“唉,”金凌捞起他身侧一缕青丝来回揉搓,滑凉柔顺舒服极了:“你现在怎么这样爱生气?”
蓝愿看他一眼:“我没有生气。”
我只是,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好了。
年初,春寒料峭,万物衰微。暴雪成灾,自北而南铺天盖地倾卷人间。兰陵的信鸽冻死在路上,足足迟了半个月,蓝愿才得知这令仙门震动的消息。
那日他刚刚得到一篇新曲,正往纸上誊抄。虽然金凌对音律之事无甚兴趣,他还是想抄给他看看。刚刚落下最后一勾,景仪慌慌张张的冲进来。
“思追,江宗主过世了!”
金凌半个月没有露面,引得世家猜测纷纷。江澄生前最疼的这个孩子,不曾到舅舅灵前哭一声。
出殡之日,金凌盛衣华服,神情泰然,略无哀凄之色。
不止如此,甚至带了二百金氏门生,整装挂剑包围云梦,驱逐夷陵老祖三十里,连含光君都被落了面子。
未免太不给蓝家脸了。
众人都知道他们彼此间有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,暗底下悄悄较量,谁想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把矛盾摆到了台面上,鏳亮剑口齐刷刷对准了别家。
江氏已经六亲不认了,金家难道也要这样么?
死者为尊,肃穆庄严的殡礼上却险些打起一场恶战。
二人对二百。含光君祭出避尘,金凌却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岁华的鞘上,冷冷道,凌乃金家家主,含光君欲与我战,尊卑未免有些不对等吧?若是蓝氏咽不下这口搅不成别人灵堂的恶气,便请泽芜君来。
蓝宗主不到,凌怎么能出剑呢?
他用了尊卑。
年纪虽幼,辈分虽低,可他却是一宗之主。高高在上,睥睨凡众。能同他以平礼对话的,也只有那么几个人。
蓝忘机若真与他对剑,一则不合理法,二便是蓝家要与金氏为敌。
泽芜君赶在无法收场前亲自来向金江二族赔罪,金凌矜持的点一点头,这儿与蓝家没有关系,请泽芜君离远些吧。
说完他昂着头,目无旁人,一步一步优雅从容的离去。
蓝愿把头发从他手里抽出,金凌又把它们抢回来。
“没有人可以评判我,任何人都不可以。”
大袖流动着金光从蓝愿眼前滑过,金凌拎起袖上的一小片布料给他瞧:“这朵花绣歪了呢。”
即使绣歪了,也是好看的。
出殡那日,也是这样华贵衣裳,反射着灿烂日光。
尊卑有分,贵贱有别。谁也说不得他,谁也管不得宗主袖上的牡丹是不是歪了。
谁敢细细盯着他看呢?
香气浮动,走过缠绵织锦,朦胧尘埃。金凌笑道:“那,阿愿,你替我修一修它吧。”
舅舅有他自己的想法,我只不过是做了他想要我做的事。金凌把头枕在蓝愿肩上,困倦的眯起眼。
为什么我们要放下?舅舅放不下,我当然也放不下。
“手拿来,抓住这里。”
金凌被他抓着拎住袖子,跟着换了个舒服姿势:“我一点都不吃惊。那之前有一个月吧,我梦见我娘了。”
只是那个淡淡的、陌生的虚影,一倏便不见了。
随后看见的,是满塘凋零紫莲。
“那么无垠,那么寥阔,疏疏密密全是残荷败叶。风一吹,全都沉进水里去了。你能想象吗,那种凄凉的样子?”
濡湿热气渗在蓝愿肩头,金凌的语气平淡无波:“那时我就知道,舅舅要死了。”
“阿愿,你说我死的时候,会是什么样子?你会不会梦到金星雪浪园,一园子白牡丹都萎了,兰陵上空飘满了白色花瓣,跟天上飞满了纸钱似的?”
蓝愿右手一抖,针尖漏进皮肤,凝出个小血滴。他皱着眉吮它,金凌还闭着眼,继续给他描绘自己死后会是怎样的哀荣:“远的近的,熟悉的陌生的,见过的没见过的,都装模作样扯着嗓子哭得声泪俱下。老东西们吵得没完没了,台子底下也闹成一锅粥,忙着把挽联铺出兰陵,最好一路铺进金家祖坟里去。”
金凌摇了摇头:“你帮我把他们都打出去好不好?就咱们两个,你给我弹首曲子作别,那才风雅呢。”
蓝愿咬断丝线,含含混混道:“那些是我能管的吗?还是交给你儿子操心去。”
金凌也不知听清了没有,轻声哼唱着: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……”
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
胭脂泪,留人醉,几时重。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[叁.
金凌这宗主当的寂寞。曾几何时的三日小谈五日大谈,自他做了宗主,便再没有提起过。
逢上端午、中秋,不得不设宴了,也只有金氏子孙。旁人送上贺仪,收是收了,再照原样还一份过去。
丝竹管弦缥缥缈缈,缠绕过盛放百花。天上烟花争相绽放,照映得琼楼玉宇煥然生辉。
信鸽悠悠降落在手边,金凌漫不经心的解下它脚边小笺,清朗俊逸的字迹映入眼帘。金凌无声的笑笑,手指蘸蘸桌上点馒头的红胭脂,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,又把那鸽子遣了出去。
满桌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热火朝天,谁也没见过一只鸽子飞来又飞走。
蓝愿都要睡下了,窗纸却突然扑扑作响。他拉开窗户,一下被鸽子撞得满怀。
小笺里,多了几个红艳艳的大字。
“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。”
蓝愿想象他瘪嘴写字的样子,信笺沾染上了馥郁酒芳,渐渐离散在姑苏清淡水气里。
你明明是想说你寂寞的很。
金凌给他描绘过几次莲花坞,是转述江澄说的,射日之征前的图景。
“一群边儿大边的孩子鬼吼鬼叫,为了一只风筝争得筋疲力尽。兴起了拍开酒坛,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个半饱;疲累了,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躺下,一夜无梦,酣睡至天明。水里,地上,房顶,一直闹到天上去,花花草草好像也跟着笑闹起来。”
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热闹的日子,即使金麟台有这么多人——一次也没有。
“你还记得昨年咱们逛上元灯会吗?锣鼓喧天的,你玩儿得极开心,我也开心,因为你开心。至于灯会,即使那么吵,可又和这金麟台有什么分别?
“唉,真是孤独惯了,热热闹闹的多好。”
话是这么说着,金凌却仍旧像挑拣新季的葱似的,把他无数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四处划拉。金光瑶设下的瞭望台这下倒派上了用场。
蓝愿常常见他对着地图勾勾点点,几笔之间曾经风光无限,撩得金氏宗主头疼的宗族们便又得东奔西跑,拖家带口的换岗。
金凌高挽袖子,得意的笑道:“再多跑一跑,他们就知道该把家眷交给我来管照了。”
几缕发丝黏在脸侧,他随手拂掉,扯着蓝愿来看:“这儿呢,难守易攻,金阐这小子总是鬼叫着要打仗,既然这么有精力,就让他去守着吧。”
蓝愿在他的笑容里迷惑了:“这是族事,你也不避讳我的么?”
金凌笑笑:“需要吗?”
蓝愿呼吸一滞。
仿佛是千万年前的风呼啸过砯崖悬泉,呼啦啦吹下无边落木。空荡荡幽谷里,杜鹃哀哀凄啼,穿空逐浪奔涌向天际。
金凌当然不怕他捣乱,他太清楚,蓝愿根本不懂这些。
蓝氏双璧陨落了,新的芝兰玉树又被抬出来。铁打的蓝家流水的人,蓝愿只要维持好君子神态,摆好蓝氏架子,烹茶弹琴,在礼仪规范之内可以随心所欲。
他活的太安逸了,已经想不明白金凌过的是什么日子。
金凌慢慢解释:“人闲了,就忍不住胡思乱想,盯着那一丁点得不到的东西百爪挠心。让他们过过朝不保夕的日子,命都保不住的时候,谁会为了金银权位费心思呢?”
他叹息着,像鱼尾倏儿的惊开一圈漪沦,一纹一纹迅速沉寂:“阿愿,我不要做第二个聂怀桑。”
有次他讲过,他见到一只鹿,那鹿有极美丽的角,极华丽的皮毛,矫健优美的跳跃于丛林之间。他举箭欲射,西北方白光猛地一闪,刀气连绵聚拢而来。
鹿一惊,几下跳得没了影。枝杈簌簌乱晃,漏下几点阳光。
西北,刀气,清河聂氏。
共我逐鹿者,是谁?
“只是个梦。”蓝愿注视他的眼睛,黑而深沉,像云梦莲塘下汹涌漩涡,绵腻淤泥。
“你可以不斗的。”
“斗是一辈子,不斗也是一辈子。可惜我这一辈子,只有斗下去了。”
金凌打着哈欠:“争一口气么。”
蓝愿垂下眼睫:“为一口气,值吗?”
“值的。”金凌眉眼弯弯,“只要有阿愿陪着我。”
“你看这金麟台,这么大这么空旷。鸟叫都像要断气似的,一丝儿人气都没有。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看日出日落,影短斜长。”
蓝愿道:“若是穷极无聊,阿凌还是把清谈会再开起来吧。”
金凌笑笑:“嘈嘈粥粥,我还能有两日清净吗?”
“那怎么办呢?”
“不怎么办。”金凌拿起蓝愿的一只手,一根一根点过指尖琴茧:“阿愿常常陪着我就好了。”
蓝愿瞟着那张地图,浓墨散乱,似乎杂乱无章,顺理循纹却那样明析。
万马奔腾浩荡而来,天倾墨涛,喑鸣抖栗。
你想要的是俯视众生,坐拥江山,翻手为云覆手雨。可高处不胜寒,我只想三两好友,把酒桑麻。强行牵扯到一起,对我们都,太残忍了。
阿凌,有的路,我想我没法陪你一起走。
蓝愿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:“阿凌,若是太寂寞了,便成亲吧,你也到了该娶亲的时候了。”
金凌笑道:“我可不敢,刚刚在老虎脸上拔了须,这阵去提亲,我怕被岳公打出门去。”
蓝愿正色:“阿凌,你把亲戚迁来迁去,不过是防着他们。若是有了妻室,有了孩子,他们与你荣辱与共,你还不可以放心?再论朝夕相处,也没有人跃得过他们去。”
至于我,阿凌是不是忘了,我姓蓝呢?
终有一日,我们会为了自己的责任拔剑相向。到那地图不用细细思考的时候,我们又是什么样子?
金凌打着呵欠:“阿愿,我困了。”
春困已过,该夏乏了吗?蓝愿被他扯着躺倒在床上,依偎成一对休憩的鹤。金凌伸手环住他的腰,脸埋上颈窝。蓝愿发间清淡香气幽幽划开囫囵靡香,渐渐平息心中暗涌。
“我不会成亲。”金凌的声音平静缥缈,路过蓝愿耳畔:“我也不想有什么儿女后人。”
幼儿初降于世,会把身边最厉害的人当做英雄。模仿他,学习他,将自己的一部便成为他。
“我啊,既不是英雄,也不愿有人像我,哪怕是一点点。”
金凌就是金凌,独一无二,谁也别想在他离去后在别处找到寄托。
蓝愿问:“你还常常想起他吗?”
“偶尔会想一想,在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。”金凌抬起脸,他们贴得那么近,呼吸相闻,眼波无需被尘埃折射便相交融,一直透进心里去:“舅舅是过去了。而金凌,现在是完完全全的金凌。”
“完全的阿凌,是什么样?”
是慵懒的煮半日奇怪糖水,是漫不经心的将亲族置于生死之境,是悄无声息的布置阴谋阳谋,还是现在这样,无时无刻不在困倦着?
金凌没有回答。
他蜷缩着身子,已经安静的睡着了。
[肆.
姑苏入秋常雨。金凌拎着衣袍,恹恹地爬上云深不知处长长台阶。云雾白茫弥漫,湿气柔润渗入衣理。
这台阶平而宽阔,修整随意,边缘青苔密布,与石胎难解难分。
蓝氏守卫门生远远望见一点灿烂鲜艳,早就禀报家主。待金凌缓缓临近云深不知处的大门,蓝曦臣早已带着一众长老等候多时了。
金凌淡淡扫过那些虽然衰老却仍旧神采奕奕的脸庞。蓝曦臣倒是如几年前一般温雅风流,不知要再过几十年才会变成这群老头的样子。
蓝愿呢,他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?
金凌有一瞬晃神。他突然想到,自己竟从未想过蓝愿老去的样子。
他并不刻意避忌死亡。金凌常常会想,自己这一生注定与死这个字眼扯不断联系。满月失孤,继而丧怙,叔惨死,舅早亡,但凡与自己扯上关系,便没有一个长命。到了自己身上,又会是什么光景呢?
江澄丧事完毕,金凌便开始张罗自己的身后事。选陵地,打棺材,挑挑捡捡,到如今都没有定下来。
金凌感到一丝烦躁,从心底溜出来,被他按压下去。
我能看到蓝愿以后的样子吗?
蓝曦臣仍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:“难得金宗主来一趟姑苏,竟也不告诉我们。”
金凌很想看看清楚他的笑里有几分虚情几分假意,原来最会做戏的不是市井碌碌,不是粉墨优伶,不是一问三不知,更不是朱砂点额笑孤寒,而是谦谦君子,披一张白花花皮囊。
“原是一时兴起,随意逛逛。怎好惊动蓝宗主?”金凌半盍双眸,一副刚刚睡醒还未清明的葳蕤样子,“可惜还是惊动了。”
“于是就到你这里了。”金凌揉弄着兔子,雪白柔软的皮毛,缠绵包围皮肤,软弱身子细细颤动。他收拢拇指与食指,紧紧钳住那一小截脖颈。
滚烫的皮肤鲜活跳动。
兔子无声却疯狂地扑动着四肢。
蓝愿回过头来,见金凌灵活地给兔耳朵打结。一圈一圈摞起来,再一层一层盘绕下去。他不会从金凌手上抢走什么东西,只好劝他:“兔子也会疼的,阿凌。”
金凌委委屈屈地反问:“有我疼吗?”他松开兔子,把手递给蓝愿瞧。白皙光滑的腕子上触目惊心的三条鲜红,还在缓缓渗血。
“蓝家的兔子,爪儿怎么厉的像猫。”
兔子极哀怨的瞪了他一眼,撒腿便跑。蓝愿忙着给金凌洗伤口,瞧不见他笑吟吟的目送那兔子,慌不择路,一头栽下床沿。头先着地,扑腾扑腾便没了动静。
金凌道:“真可惜,才刚长全了毛呢。”
蓝愿愣了愣:“含光君清点兔子,发现少了一只怎么办?”
金凌笑笑,把上好药的手拎回眼前吹了吹:“你还怕他呀?不妨事,告诉他是我抢走了好了。”
蓝愿还呆滞着,金凌躺倒在床上:“就说我来拜访,蓝宗主觉得招待不周,抓了一只去煲汤。”
“骨头呢?你连骨头一起吃吗?”
金凌道:“那便说我抓去喂狗了吧。”
话音渐轻,金凌又睡了过去。
蓝愿轻手轻脚替他拿掉靴子,再脱掉外袍。金凌睡得很沉,囫囵个儿被塞进被子也不知道。
蓝愿起身,打算去埋了兔子,却见它早就消失了个没影儿。
连这样温驯柔弱的动物都会骗人呵。
蓝愿轻轻摇头,瞥见那双镶金边靴子旁躺着个小圆筒,刻着古朴狰狞的兽头纹。
从哪里掉出来的?
日渐黄昏,蓝曦臣派人来请金宗主用晚食。礼不可废,蓝愿只得把金凌喊起来。
金凌擦着脸,含糊道:“阿愿也一同过来吧,一个人对着几个老头子,我实在是吃不下饭。”
蓝愿无奈道:“便是没有那几位长老,你便吃得下了?”
金凌道:“自然也是吃不下的,所以才要秀色可餐的阿愿一道儿去。看着你,我也就饱了。”
蓝愿到底拗不过他,一道去了。
蓝家几位长老都在,二位宗主寒暄过后,分宾主坐下。蓝愿辈分最小,地位最低,在末席坐了。明知今日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,自然安静吃菜。长老们也都默然无言,他们坐在这里,不过是体现蓝氏对金家的尊重罢了。
蓝曦臣作为东道主,先道:“金宗主今日怎么想起到姑苏来了,可是有什么见教?”
金凌唉声叹气,端的十分忧愁:“何敢见教!前辈有所不知,家中婚事催的紧,凌实在不堪其扰,这才躲了出来。贵宝地清幽宁谧,跳出红尘,当真是静心养气的好地方。”
蓝曦臣讶然:“哦?可是定了哪家闺秀吗?”
金凌拈起一筷子豆腐:“便是没定下来才叫人头疼。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个姑娘,个个都要往金麟台里塞,吵的脑子疼。”
蓝愿耳边轰轰作响,瞪大眼盯着他看。
金氏宗族连自己死活都顾不上,谁有心思给他做媒?
金凌头都没动一下,慢声文气道:“苏州名菜,三虾豆腐果然名不虚传。凌原以为府上厨子只会做干炒龙井呢,失敬失敬。”
蓝曦臣失笑:“哪里能炒龙井当菜?且不说奢侈太过,那也不是菜啊。”
金凌道:“果然是这个道理,不知前辈这儿可有葱这等便宜物儿?”
蓝曦臣吩咐人去取,奇道:“金宗主要葱做什么?”
金凌道:“这菜好虽好,没有葱总不香甜。凌生嚼着过过干瘾。”
蓝曦臣道:“这菜是三虾豆腐,自然只有虾仁和豆腐。若再多放了葱,味道便坏了。”
金凌接过葱蘸酱,斯斯文文咬了一小口,方才缓缓道:“凌知道,凌只是喜欢它掺和。”
蓝曦臣停箸,静静等他下文。
金凌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什抛给蓝曦臣:“凌想请教前辈,这是什么东西呢?”
蓝曦臣接住,原来是只小小圆筒。上面刻着兽头纹。
金凌轻声道:“是在姑苏山中捡的呢。”
天色早已黑尽了,云深不知处静得诡异,连堂外挂的灯笼爆芯的声音都无比清晰。
蓝愿手中的竹筷咕噜咕噜滚到大堂正中央,才缓缓停住。
筷头指向金凌,又细又尖,像一只小箭。
月即中天,金凌起身告辞。霜寒露冷,微风轻轻吹散云气,裸露出一点幽深晦暗天穹。草叶窸窣颤动,突然探出个小小脑袋。蓝愿一眼认出这是那个在自己房里装过死的小家伙,见它支棱着耳朵肆无忌惮地啃食草叶,不禁摇头轻笑。
金凌兀自在前面漂荡,步伐悠闲,虚得像要乘风归去。身后衣摆长而大,金线绣的牡丹反射隐隐月华,仿佛在绸缎上流动。蓝愿赶上去,料不到金凌突然转身,险些一头撞上。金凌倒退两步堪堪扶稳他,叹着气伸手将他端正的抹额转歪:“抹额歪了都不知道,若叫旁人看了去,要怎么说你们蓝家?”
蓝愿窘道:“偶有一次疏忽,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。”
金凌笑道:“名声可是鼎要紧的。”
他拍拍蓝愿的肩:“晚间风凉,不必送了。”
蓝愿道:“好歹送你出了大门。”
金凌道:“算了。”
他孤身走入夜幕,身后粼粼金光全映在蓝愿眼里,愈发显得清冷孤寂,似是一抹游魂。
蓝愿觉得眼睛发涩,辨不清东西。他轻轻问自己,那真的是阿凌么?
[伍.
蓝愿展开小笺,偌大一张纸上潦草的塞着两个大字:“好曲。”
柜子里还有很多张类似的,无一例外简洁短小:“好”“好曲”“困”“无趣”“没有”……
半年通信的回复还不如从前一张纸上的字多。
姑苏与兰陵统一战线,矛头一致对准清河。可家主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你死我活,仍旧处得和睦睦。
蓝愿听不懂他们的哑谜,也看不透他们都布置了什么玄机。他如今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后辈们夜猎,连去兰陵的时间都抽不出。
景仪凑过头啧啧两声:“大小姐越发不像话了,你每次辛辛苦苦写那么多话给他,他就回两个字?不行,我也要写封信骂他!”
蓝愿拦着他:“罢了,金宗主每日那么忙,宗务都批不过来,哪里有时间回这些无关紧要的呢?”
云深不知处外,天地如此广阔,风吹云动,峰峦叠翠,木秀花繁,水移船行,明快活泼,招得人心舒畅。
应该让阿凌从他那压抑的芳菲殿里出来晒晒太阳。
蓝愿的思绪飘回很久以前,金凌刚刚当上家主,为了给他过生辰偷偷跑到姑苏,回去被江澄好一通训斥。
只有金凌能堂而皇之的喝酒,蓝愿搀着醉醺醺的少年回自己房间。月色正好,穿透窗纸,将房间照出朦胧虚幻的意境。金凌搂着他的脖子道:“阿愿,你相信我,我什么都不会瞒你。”
我什么都和你说,而且只和你说。
总角之宴,言笑晏晏,信誓旦旦,不思其反。
橘柚正香,蓝景仪朝岸上抛过一贯钱,小贩反抛来几个橘子。他剥完一个递给蓝愿,用有点伤感的语气道:“他终究连你也开始防着了。”
那次生辰之后突然多了个笑话,金凌总喜欢问他:“阿愿,你嫁给我算了。”
蓝愿每次都道好,听他絮絮叨叨的讲当上宗主的所闻所感。至于这玩笑话是怎么开始的,他们倒谁都不记得了。仿佛水到渠成似的。
他说,他听,恍恍惚惚的,似乎就到了今日。絮絮叨叨的人成了蓝愿,金凌埋在一大堆丝绸织锦中间,眼都懒得睁开:“不是不告诉你啊,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鸟回鸟散,花开花谢,雨声滴滴答答流逝在日月交错,除了那一句阿愿嫁给我吧,还有什么可说的?
蓝愿一点一点揪掉橘瓣上的白络,他的声音被卷进长风浩荡里:“他没有防着我,是我看不懂他了。”
蓝景仪拍拍他的肩,以示安慰。蓝愿却道:“景仪,以后莫再唤金宗主大小姐了。”说完他走回船舱里去,听见背后景仪道:“金宗主,是呀,金宗主!不是金凌,是至高无上的金宗主!”
蓝愿觉得自己的心口钝钝作痛,冰凉凉的东西落在身上,洇开一片水迹。
说变天就变天了。浪推着小舟飘摇前行,晃得人头晕脑涨。
江风引雨入舟凉。
[陆.
金宗主遇刺了。
消息在坊间飞快流传时,蓝愿正在芳菲殿给金宗主换伤药。刀伤在金凌臂上拉了很长一条口子,细细的,并不狰狞。
金凌笑得眉眼弯弯:“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,给了不知道的,还以为凶手是你派的呢。”
蓝愿的手指滞了一下,答非所问:“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园子枯死的金星雪浪。”
金凌笑道:“所以赶着来给我收尸么?”
蓝愿道:“金宗主慎言。”
金凌道:“怕什么,难道今日聂怀桑还要派人刺我?便有,不也有阿愿你在么?”
蓝愿垂眸:“金宗主剑术独步天下,且有名剑岁华护身,尚不能与之一战,愿不过区区一琴修,实在不敢托大。”
金凌很夸张的笑起来:“阿愿,你什么时候又见过岁华了?”
他十分得意,道岁华早就拿去给金子轩陪葬了。
“我赤手空拳,三个刺客全副武装,可都被我打跑啦。”
蓝愿无言。
金凌偶尔喜欢干一些极危险的事,丝毫不计后果。比如从前一激动单枪匹马北上挑战人熊,再比如这次赤手空拳斗刺客。
蓝愿叹道:“这次伤得下不了床,下次你预备怎么着?”
金凌咯咯的笑:“阿愿,真巧,我也做了一个梦。”
梦里有紫莲花,白牡丹,大团大团盛放在晴空之下。
紫莲是江家,牡丹是金氏。
“我找遍万花,独独没有你。”
金凌微微笑着,像垂死之人咽气前那一瞬间回光返照的样子。蓝愿很久很久没有见他这样精神过了。
兴许是因为见到了真心实意爱着他的人们?
金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阿愿,独独没有你呢。
蓝愿将碗放下,扶他重新躺好:“金宗主说笑了,愿还好好活着,怎么能在梦里见到呢?”
金凌的声音软绵绵的:“是啊,天上一轮红日高照,照得万物都那样明媚,晃人眼睛。为什么没有一丝儿云呢?”
蓝愿逃一般离开他的屋子。
日为温,温者,温苑也。金凌怎么知道他的真正身份,难道他一直在调查自己么?为什么要把这样的梦讲给他,是在试探什么?
冷汗一股一股从背后渗上来。蓝愿一阵头晕目眩,跌坐在地。
渺茫的歌声在耳畔响起,走过六合,走过寰宇。
那是最初的他,早已被遗忘的他,早已死去的他。
阿凌还把阿愿看作阿愿,但阿愿,早已不把阿凌看作阿凌了啊。
如今的蓝愿,又是谁?
[柒.
金凌的丧事没有他想的那么喧闹。肃穆,庄重,井井有条。
人山人海,位高尊贵者那么多。没有蓝愿凑近的地方。他独自坐在高高的瞭望台,地上蠕动着大片雪白,长长长长的队伍扬洒撒漫天纸钱。
金星雪浪开得很好,一朵都没有凋。
可他一点都想不起金凌的样子了。
他在帐子里,他在帐子外,虚虚握着他冰冷的手。金凌很久没有说过那么长的话了。他道,阿愿,等我死了,你记得把他们全都赶走,我死以后要清清静静。太闹了,睡不成觉。只要你陪我就够了。
你要弹琴呢,就给我弹舅舅走那年你送我的曲子吧,那天你冒着雪来的,可我太累了,没有精力听,真对不起。
这里有封信,你等我死透了才可以打开。不,还是等棺材埋进土里以后吧。
金凌歇了歇,气若游丝:“阿愿,你嫁给我吧。”声音被帐子隔的无比软弱,笑意却绵绵不绝。
好。
蓝愿答应得流利极了,仿佛是身体的本能。就如他的手指抚上琴弦的时候,便不需要思索就可以奏出音乐。被风吹散,被鸟衔到如盖云层之上。
——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,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
胭脂泪,留人醉,几时重,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[捌.
来世二十余载,我无所为,亦无所不为。世人敬我,畏我,恨我,疏远我,贬斥我,我皆无所谓。生前血肉躯,死后黄土撮,我宁愿长眠于山野泥土,让金星雪浪穿透我支离破碎的腐烂身躯,灼灼绽放。那样或许还可以再见到你。
阿愿,我后悔了,我该留下点像我的东西。独一无二不论在当时怎样风光,生死魂去,便一干二净,灰飞烟灭。
我很怕你会忘掉我。这几天我偶尔清醒,努力回忆是什么时候开始,我默许了你不再喊我阿凌,终于无果。你势必要彻底忘掉我了吧,忘掉一个违背了誓言的无信人。
可是,阿愿,不是我不再对你坦诚,而是你对我的信任,已经动摇了啊。
Fin﹉
在开始怀疑金凌的那一刻,曾经的蓝愿,就已经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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